理想与诗性的崩塌:《战争的一瞬间》读后

冷峻的回忆与诗性的隐喻,在这部作品中尽数展现。

作为一个西班牙语专业(或称西班牙语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很多方面我是不合格的。在大学前三年的时间里,我对西班牙语文学——往大了说——所有文学都没有兴趣。每次的文学课我都听得昏昏沉沉,最后分数当然也不理想。对于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历史文化,我也几乎没有认真学习过。那时的我一定很难想象有一天我竟然会读完一本有关西班牙历史的书籍,甚至对它赞赏有加;也一定很难想象有一天自己的床头会摆满各种小说和书籍,并开始对西语文学产生兴趣。不过这些都按下不表,聊一聊最近阅读的洛瑞 · 李的《战争的一瞬间》。另外要提的是,最近读这本书也真是应了乌克兰危机的景,关于这场战争的一些想法希望之后有机会整理一下。

稍微对二战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都会知道西班牙内战,一场复杂的、被称为二战前哨的战争。西班牙内战是西班牙共和军和西班牙国民军的战争,是左翼势力和右翼势力的斗争,也是共产主义势力和法西斯势力在西班牙代理人的战争,其性质复杂不言而喻。整个战争中,无论是佛朗哥领导的国民军还是有斯大林支持的共和军都犯下了累累罪行。由于这场战争剧烈极化的党派分歧和政治对立,双方的屠杀和恐怖行为罄竹难书,西班牙杰出的诗人 García Lorca 就在战争中惨遭杀害。

作为西班牙共和军的支持者,苏联共产国际在内战爆发后组织了著名的国际纵队前往西班牙对抗国民军。世界各地的知识分子和反法西斯主义者受感召加入国际纵队,海明威、奥威尔等人就位列其中。当然,还有《战争的一瞬间》的作者,英国诗人、记者洛瑞 · 李。

1934 - 1935 年间,洛瑞曾在西班牙游历,进行了一次从北至南的漫长旅行,他将其记录在其第二部自传《当我在一个仲夏清晨出走》中。两年多后,二十三岁的洛瑞为了加入国际纵队,翻越寒冷的比利牛斯山脉,重返西班牙。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曾经美丽现在却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他经历了最苦涩和荒唐的命运。洛瑞 · 李用这段绝望苦痛的经历书写了他的自传三部曲的终章,讲述这场战争如何磨灭一个青年的理想和诗性,如何揭露人性最黑暗和最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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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中,洛瑞清晰展现了从理想到现实的变化。在穿过风雪、翻越山川,刚到达西班牙的国土时,他就遭遇了最为离奇的命运捉弄。他多次被本应是朋友的共和军怀疑、逮捕、监禁甚至面临生命危险。当真正成为国际纵队的一员赶赴前线,他又发现身边的战友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样:

在这支特殊的军队里,我原以为会看到肩并肩的兄弟情谊、有着共同目标的勇敢同志情谊,而不是这样按不同国家分裂成的小群体,他们分散在院子各处,只跟自己人愁容满面地讲话。他们中间弥漫着一种不安和警惕的气氛,相互间充满了不信任,甚至是厌恶。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抱负的青年,一个希望通过革命建立新社会的知识分子,当他看到这样的景象,产生的强烈认知偏差自然是难以接受的。诗人曾以为理想会是他们这群人凝聚的关键,而事实上,只是这场战争的机遇使人聚集。战争,是目的,是过程,也是原因。

国际纵队,在后世的文学作品和人们的想象中,总是被赋予浪漫和理想的形象。洛瑞 · 李毫不留情地撕毁了这张面具。无论是国际纵队,还是共和军,都不应该被冠以光环。他们和另一方的佛朗哥的国民军一样,都是战争的发起者,是制造暴行的人。真正的受害者,是人民,和遍体鳞伤的国土;以及理想破灭的青年。

在一场小冲突中,洛瑞所在的纵队迅速败退,在逃窜中,他杀死了整场战争他唯一杀死的人。这让他的理想走向终结:「我在一片慌乱中夺去了一位陌生年轻人的生命,而这对战事的胜败毫无影响——难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我整趟旅行的意义所在吗?」这场冲突是作者对于特鲁埃尔战役所见所感。这场战役也是整个西班牙内战走向终结的标志。而整场战争的意义又何在呢?将一个本就专制的民主共和变为法西斯统治?将一个本就贫困的国家变得更加破败?还是将人们的理想一一破灭?

洛瑞虽然是国际纵队的战士,但在这部回忆录中,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参加某一场战役。然而,他对战争的描述,却精确而又深刻,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划破肌肤。在战争中,没有一个人是旁观者,所有人都是战争的亲历者。在一次次随军迁徙的旅途中,他对于战争给这个国家带来的灾难和人民的苦痛描写让人能感受到那个冬天的冷峻和艰难。书中最令我感到痛苦和战栗的是这样的一段描述:

火车以八英里的时速哐啷哐啷地扭动着向前开,忽快忽慢,时不时便停一会儿车,如同一个疲倦的动物喘息着停下来休息。我们从这个阴沉而荒凉的国家中穿过,交错的道路渺无人烟,散落的村庄空空荡荡,好像是被谁弄瞎了双眼。

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中国家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肮脏,它就如同一场严重的感染,让土壤腐烂,再耗尽所有的色彩、生命和声响。这里并非战场,但战争中的所有暴行都在这里显现,轻巧的谋杀,抑或略显旺盛的复仇欲。这片土地被折磨、玷污,直到斑驳陆离,全人类似乎都被逐出了这里。生命中应有的欲望已经消失,没有人动弹一下,就连树木都仿佛枯萎了;这里看不到任何狗、任何孩童、任何马或任何女孩,看不到冒烟的炉火或者晾晒的衣服,没有人在门口聊天或在河边散步,也没有人探出窗外或目视着火车从身旁经过——有的只是屋顶或地面一片了无生气的污迹 在这样的环境中,在狂风劲吹的十字路口,几个士兵裹着湿淋淋的雨披挤成一团。比战争中的国家更糟糕的,是这个国家正在与自己交战——这将是一场终极的、更加持久的消耗。

(摘自《战争的一瞬间》第三章,P51)

洛瑞的文字最令人敬佩的是它既有作家的冷静思考,又没有丧失诗人的饱满热情。在它刺伤每一位读者的心灵、让人感到绝望后,又能看到一些色彩。与他对环境和战争的冷酷描述不同,他善于捕捉人物在悲惨处境中的动态。尤其是书中对于女子尤拉莉亚的描写,就像在纯白的纸张上倾泻的红色染料一样浓烈,又像冰冷的地窖中散射进的阳光一样温和。虽然洛瑞说:「纯粹的理想主义连一辆坦克都无法抵挡」,但他无疑又在作品中倾注了理想和希冀。对于战争的残酷,洛瑞也说:「那些轰炸对遇难者的影响——正如后来在其他城市被一次次验证的那样——从来都不是击败一个民族的主要原因。」

很喜欢这本书中译本的封面:一只衔着橄榄枝的白鸽飞向人类,等待它的却是人类的敌意和伤害。无疑在封面设计者眼中这只白鸽就是洛瑞 · 李自己(白鸽的尾翼就是 Lee 的字样)。战争从来都是埋葬理想最残酷的方式。只要人性的缺陷和欲望无法改变,就永远无法铸剑为犁。但另一方面,同样地,只要人性的理想与诗性永存,美好和希望也会永远为人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