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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谱成的美好乐章:《偷书贼》读书报告

苦痛时代中人类和书籍的命运漂流

《偷书贼》是一本特别的书。最初将它加入我的豆瓣「想读」列表时,简单看了豆瓣主页上的简介,以为这会是一本轻松治愈的书。带着这种想法来读这本书,多多少少会受一些阻碍。虽然它的语言轻快,承载的内容却绝不轻松。它并不像我们能从其名《偷书贼》(原本名为 The Book Thief)所联想到的励志成长故事,而是在苦痛的时代大背景下人类和书籍的命运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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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之特别所在,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叙事者的身份和观察角度;对文字和话语的精妙比喻;以及不断的快进和闪回。我将从这几点谈谈我对《偷书贼》的理解和欣赏。

死亡与生存的故事

本书的第一叙事者的身份,在阅读起始阶段就像一朵疑云笼罩在天空。他似乎拥有着全知全能的感官,总是能出现在各种地方,总是在各种情形中注视着人类。就当我们快要以为其是上帝的时候,却会发现他总是与死亡相联系:当莉泽尔的弟弟夭亡时,当一架飞机坠毁时,当轰炸来临时,我们便可以从这些边边角角推断出叙事者的身份是死神。而在书中,叙事者直到第六章才正式揭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可没有带着镰刀。
只有在天冷的时候,我才披上一件带兜帽的黑色长袍。
我的脸可不像骷髅头,
你可没法大老远就把我认出来。

非常有趣的是,虽然叙事者是所谓死神,本书的语言和行文却十分轻快流畅,精炼的短句充满全书,温暖的对话不时出现,孩子们的故事贯穿全篇。书中的死神形象也并非传统的凶神恶煞、苦大仇深。就像他自己所说的:

透露一个小小的事实
总有一天,你会死掉。
坦率地说,我很想愉快地讨论这个话题,尽管我一再声明,可多数人不相信我的口吻。请你相信我。我的确可以满心愉悦。我可以是亲切的,亲和的,亲善的。

书中的叙事者死神正如其所言,虽然不能说是什么好人,但却也并不凶恶。「我并不施行暴力。我也没有恶意。我只是生命的结束。」死神只是上帝赋予他的工作,他的天职是接受死亡的生命,而非理解。尽管承担着这样的天职,尽管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悲惨场景,他也没有变得黑暗可怖。他为人类的灵魂松绑,让其躺在他的臂弯,轻柔地将其带走;当他目睹集中营里的惨剧,他会浑身颤抖,他会亲吻这些渴望解脱的灵魂的脸颊。更多时候,他只是在人类死亡来临之前,静静地等待和观察,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偷书贼》的故事发生在希特勒统治时期的纳粹德国,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笼罩在这个国家上空。犹太民族成为所有狂热的人的迫害对象,背井离乡甚至死于酷刑;同情或帮助过犹太人的市民要时刻提心吊胆,担心被「带走」的那一天来临;狂热的希特勒青年团趾高气昂地欺侮其他少年;更多的人则在残酷的战争和轰炸中失去生命。死亡在这个时代哪里是死神可以决定的,他也只能循着死亡的气息,带走那些被终结生命的灵魂。能决定死亡的不是死神,能决定死亡的只有人类自己。「人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常常高估也常常低估人类,唯独很少正确地估量他们。我想问她,人类怎么可以如此丑陋,又如此美好?」人类的两面性,无法被神祗所理解,他们能创造美好,也能制造邪恶,乃至他们发明的语言和文字,也有着同样的两面性。

但我也想说,《偷书贼》并不只是一部关于死亡的故事,更是一部关于生存的故事,关于人类是如何在这片灰暗阴郁的天空下生存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于快乐成长,关于死里逃生,关于阴差阳错,关于苟且偷生,关于死神,也关于一个叫莉泽尔的小女孩。除了第一叙事者死神外,本书的其他内容,那些没有死神在场的内容,都来自莉泽尔的记录。那些记录的文字从她偷来的书中走到她的笔记本上,罗列成一本短小的回忆录。从她最初来到希默尔街三十三号,死死抓着大门不愿进门,到男孩在河里追赶的身影;从《掘墓人手册》,到《吹口哨的人》。《偷书贼》不仅是本书的名字,也是这本回忆录的名字,是死亡与生存交织的歌的名字。有形形色色的死亡,更有形形色色的生存。有为了保护女儿将其寄养的母亲,有逃离家庭寻求生存的犹太青年,有两次侥幸逃生的父亲,有无法抵抗生存欲望的儿子。这些生存者,有时并不比被死神带走灵魂的人幸运轻松,他们的故事也并不总是幸福快乐的。就像最初说的,《偷书贼》并不是一部励志成长故事,但它的确能让我们更多理解生活的意义。

文字的美好与丑陋

《偷书贼》中最吸引读者的写作手法应该就是其中大量对文字施加的修辞魔法。在序章中,作者就提到这是一个关于「一个女孩,一些文字以及好几桩盗窃事件」的故事。文字是同莉泽尔一样重要的主角。这些文字在作者的笔下似乎有了实体:

  • 一句句话朝她飞来,落在水泥台阶上某个地方。
  • 在地下室里最孤独的时刻,马克斯感到文字在他四周堆积。各种想象喷涌而出,有时还会从他的手上倾洒出来。
  • 她冰冷的手掌摸着衣袖,嘴里蹦出一句话:“他还没死。”这几句话落到餐桌上,自顾自地停在中央。一家三口就这么盯着它,但是没有人敢多报一丝希望。
  • 回答声顺着台阶传了上来,飘过马克斯 · 范登堡的头顶:“大概还得一分钟!”
    (分别引自:p252, p258, p306, p319)

在作者看来,文字是有重量的,有力量的,是能造成影响的,同发明它的人类一样。人类的美好与丑陋让神祗捉摸不透,文字也同样。这些文字能成为温暖的灯火,让莉泽尔愿意冒着风险偷窃书籍,让她在多少个日日夜夜获得知识和慰藉,让她在轰炸中的地下室获得安静,让她能将自己的经历谱写成章,诉说着美好。这些文字也能成为残酷的利刃,划破这美好————当莉泽尔将它们抛向赫尔曼太太,将她砍成碎片时;当元首发表着狂热的演讲,台下的听众争先恐后将它们捡起时;当人们手中捧着《我的奋斗》,就像挥舞一把枪时————尽显世界丑陋的一面。

是温暖还是残酷,要看文字是在谁的手中,谁的笔下,谁的心里。就算是莉泽尔,也曾用它们做过丑陋的事情。只有当一个人是真正的美好,也能向他人传递美好时,文字才能真正拥有美好的力量。书中马克斯留给莉泽尔的《采字人》的故事便揭示了这个事实。最美好的采字人种下的美好文字才能长成最有生命力的大树,人们可以依靠这颗大树幸福生活。莉泽尔的《偷书贼》的最后一行写道:

我憎恨过文字,我也热爱过文字。
我希望我把文字用在了对的地方。

可以想象,这也是作者自己的愿望,为读到这个故事的人,为能感受这些文字的人带来希望,也为了不让那些丑陋的文字带来丑陋的结果。

快进与闪回的结构

《偷书贼》的行文结构也有其特别之处,它不时穿插着叙事的快进和闪回。叙事者死神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向我们提前透露故事的进展。甚至是在小说的最开始就带读者掠视了故事的结尾。而到了小说的第十章也是接近尾声的时候,死神又一次带读者领略了故事的结尾,而这一次,他说的理由是「为了缓和结尾可能给你带来的打击,又或许是为了让我自己做好准备,好把故事继续讲下去。」许多次的快进又闪回的结构,并没有影响我们的阅读体验,其中一点就是因为叙事者的特殊性,让读者有了心理预期,故事中形形色色的角色,最后都离不开死亡的结局。而当死神把这个「事先声张的凶杀案」讲述的不甚明了时,更加增强了我们读下去的意愿。然而书中的人物并没有如此全知的视角,无法未卜先知,无法知晓命运,当这形形色色的死亡来临时,书中人的情绪与叙事者的冷静的反差总是令人悲怆不已。

叙事者在最后言及,「我想只要把故事多重复几遍,你就永远不会忘记了。」这可能也是其设置这种叙事结构的原因所在。虽然人生在世难免一死,但不同的人,不同形式的死亡总是判若云泥。就算是死神,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值得纪念的死亡,他会久久伫立,念念不忘;那些值得尊敬的灵魂,他会轻柔地放进他的臂弯,亲吻他们地脸颊。因为这些人是真正推动人类社会的前进和让这个世界充满美好的人。就如书中的「采字人」,用最美好的心灵和最美好的文字培育出参天大树。尽管在这样一个黑暗混乱的时代,人类精神的闪光仍然能照亮一条道路,让他们最终走出黑暗。

书的尾声中说道:「至于这个故事余下的部分,我不想绕圈子,因为我累了,我已经很累了,我会尽量直截了当地把故事讲完。」叙事者并不是用这种快进闪回的叙事结构卖弄文采或是故弄玄虚,而是更好地服务于表达,而当故事的一切都已明了,无需任何的修辞和结构时,这种技巧也就不再需要了,因为无论是对于死神,还是对于读者,这个故事已经深刻记住,不会忘记。

人类的潜能总是让我吃惊,尽管他们脸上热泪滚滚,却依旧能跌跌撞撞地前行,
一边咳嗽,一边寻找,
直到找到他们寻觅的东西。

《偷书贼》是关于死亡和生存的故事,是关于人类和文字的力量的故事,是关于在黑暗生活中发现信念的故事。如果你的生活也失去了方向,迷茫而无助,请来到希默尔街三十三号,寻找那一团温暖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