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荒诞生活的勇气：读《等待乔纳森》

我们与印度的关系总是很微妙。印度与中国有着如此多相似之处：众多的人口，广大的国土，快速发展的经济，还有日益尖锐的贫富矛盾。然而我们看待印度却一直像雾里看花，捉摸不透。当欣赏宝莱坞影片、感慨印度蓬勃的电影工业时，我们会忽略印度的经济社会危机；当印度精英挤压华人高管在硅谷的地位时，我们却又习惯揶揄印度的贫穷与落后。总的来看，我们无法否认，当了解和评价印度时，最终会落回对我们自身境况的思考。印度的落后，印度的繁华，印度的危机，都不止是我们的身外事，也是值得考察和总结的对象。

看了「好奇心日报」的推荐后，我开始阅读《等待乔纳森》，印度作家 Murzban F. Shroff 的著作。这像是一部融合了《等待戈多》结构和《海鸥乔纳森》内核的小说。作家麦迪逊 · 斯马特 · 贝尔的推荐语是这样说的：「《等待乔纳森》是一幅杰出的、堂吉诃德式的勇猛英雄画像……为我们认识二十一世纪的印度生活提供一种坦率而发人深省的见解」。这番话语是对这部小说的最佳注解，也是我阅读的出发点。于我而言，《等待乔纳森》虽然未能成功塑造一个堂吉诃德高度的人物，但确实为了解印度的社会现实提供了极好的切入点。

是荒诞还是反抗荒诞

虽说是套用了经典的《等待戈多》式的结构，也大量描述了现代印度的荒诞生活，但《等待乔纳森》从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荒诞主义的。相比《等待戈多》中在等待过程中不着边际、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荒诞对话，本书中的四位朋友在乔纳森的到来前，用乔纳森曾经或可笑或勇敢、或错误或正确的事迹度过这段时间。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中，建立起一个充满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乔纳森形象，一个现代印度版的堂吉诃德形象。他努力超脱于生活，却无法真正摆脱生活的束缚；他像一位骑士做着「一切救人于水深火热的行动，却对自己的生活和幸福束手无策」。这种「束手无策」并非是个人能力的缺乏，而是时代背景，是荒诞的生活本身，让富有理想的人改造世俗社会的运动走向失败。

《等待乔纳森》既非荒诞主义，更非虚无主义。与书中乔纳森的处世哲学相符的可能是萨特式的存在主义。作者将乔纳森的人生理论概括为「工作和个性相协调；思想和行动相结合；忠于你自己，永远忠于你自己」。而他忠于自己的方式就是与现代印度的荒诞生活对抗。作为一个混迹于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乔纳森对社会的黑暗与混乱，邪恶与肮脏清清楚楚。在所有人都习惯于演出这场社会闹剧时，乔纳森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撕掉微笑的面具，揭穿这场闹剧的人。和旧时代的骑士堂吉诃德一样，当人们认为这样的人是病态的时候，真相往往是整个社会已经病入膏肓。

泥沙俱下中的沥金人

作者在书中对现代印度荒唐可笑的现实境况直言不讳，我们也能从中对印度社会的全景概览一番。他透过四位朋友各自的讲述以及乔纳森的英雄事迹对这个泥沙俱下的社会不吝批判。从宝莱坞虚假繁荣的错觉到弱势族群的悲惨处境，从资本经济对人的异化到自然生态的破坏，现代印度的荒诞在作者笔下一览无遗。世俗生活的危险之处就在于，如果我们藐视和批判它，我们也会被其拒之门外。世俗社会的批判者会被其定义为失败者，除了他们制定的标准之外，再无衡量成功的因素。如果就此向世俗社会投降，那等待我们的就只有被异化和庸俗的结局。

乔纳森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无论自己的生活遭遇了多少挫折，被世俗排挤多少次，他都依然坚持着自己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本心。巴利山 104 号，就像印度最后一片未被侵蚀的土地，在这里，乔纳森和等待他的四位朋友能坚守本心，抵抗世俗的进攻。

没有比出卖自己更快的死亡，没有比投机取巧、迎合世俗心态更快的死亡。

书中的四位朋友，都有着各自的工作，与世俗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但他们也没有向世俗低头。当他们对这个社会感到迷失和失望时，提及乔纳森，就能立刻联想到关于他的英雄行为，联想到他是如何用自己特殊的方式解决他们的难题的。联想到这一点，就又能重拾勇气和理想：「我们要有眼光，敢于藐视世俗，敢于直抒己见。」

生活不是主题公园

读毕《等待乔纳森》后，就不免想到前段时间马丁 · 斯科塞斯对漫威电影的评价，因为书中也充满着对印度宝莱坞电影工业的批判。在书中，作者这样批判：

安瓦尔开始认识到：生活远比商业电影的情节复杂多了。

在真实的宝莱坞世界，人们的工作日程与常人有所不同，这就给人带来了错觉，助长了幻想，滋生了贪婪。

他痛恨他自小成长的环境正在经历的变化；他痛恨地产业、零售业和股市的繁荣。在他看来，它们都是资本主义为诱骗毫无戒心的民众而设下的阴谋。他对宝莱坞也感到越来越失望，因为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简化成歌舞，不能如此脱离现实。

宝莱坞电影工业对「名利和浮华，吹捧和炒作，还有票房的成功」的狂热追求，让书中安瓦尔和普拉肖特这样的艺术片编剧失望，认为这些东西剥夺了人性，剥夺了深度思考的权利，剥夺了观众的鉴赏能力。而马丁老爷子对漫威电影做出的评价是：「似乎对我来说，比起这辈子所熟悉与热爱的电影，它们更接近于主题公园，所以最后，我并不觉得它们算是电影。」这些电影「经过了市场调查、观众测试、审查、修正、再审查、再修正，直到最终登上大银幕」，抹去了角色的复杂和矛盾，抹去了真正的自我。

这何尝不是生活在世俗与平庸中的人们的形象呢。当资本经济异化每一个人，社交网络捆绑每一个人，庸俗思想固化每一个人时，整个社会就成了一座主题公园，人类就只是其中的一个个旋转木马，只能像机器一样毫无目的地运作。

我自然不认为每一个拒绝平庸的人都必须一读《等待乔纳森》，但它确实能够唤醒我们这方面的意识，而且作为畅销小说其文学性也属上乘。如果真正想要摆脱庸俗，对抗荒诞，不如从乔纳森那句「工作和个性相协调；思想和行动相结合；忠于你自己，永远忠于你自己」开始。